曾为英军工作的阿富汗译员: 已经走投无路
2021/09/05 | 作者 景诚 | 收藏本文
连续几个月申请英国庇护签证未果后,29岁的阿富汗人贾维德·努尔(Jawid Noorl)依然没有放弃努力。他知道,如果再不离开阿富汗,自己将会有生命危险。
贾维德曾于2010年至2014年间担任驻阿英军的后勤人员和翻译。由于身份早已暴露,近几年来,他数次被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当街拦截和恐吓,从而不得不在各地辗转躲藏。
半年前,因塔利班攻势逼近北部,贾维德匆忙逃离自己的家乡塔哈尔省,来到首都喀布尔暂避。失去了稳定的工作,贾维德已是一贫如洗,家中还有两个孩子嗷嗷待哺。最近他被喀布尔一位好心的老板收留,后者愿意聘请他打扫屋子、做保安,并为他提供住所和一笔微薄的薪水。
2009年,美国海军中士内森·哈里斯在美军位于阿富汗米安·波什特(Mian Poshteh)的基地附近看到可疑活动后,通过翻译与一名当地男子交谈。
眼下让贾维德焦虑的是,今年以来向英国内政部提交的庇护申请一直没有回音。随着大部分驻阿美军和北约联军撤出阿富汗,塔利班也在短短数日内重新夺权,并于8月15日攻占首都喀布尔。
“我现在的生活像地狱一样。我为英军奉献了五年,牺牲了五年,现在什么都没有了。以后我要怎么活?”贾维德告诉《凤凰周刊》,他曾经收到的死亡威胁,正在一点点地变成现实。
“当时我没想太多,只是想有份工作”
2009年12月,阿富汗战争打响八年之际,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向阿富汗增兵,以期望尽快解决这场远比想象中复杂的战争。2010年起,北约特种部队加大了追捕塔利班领导人的军事行动力度,与之相对的是,塔利班针对北约军队的袭击频率急剧增加,战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烈度。
贾维德就是在那时与英国军队“结缘”的。他向《凤凰周刊》回忆道,当时他刚刚高中毕业,一位朋友告诉他,英军位于赫尔曼德省的军事基地正在招聘工人,他便去应聘了。
贾维德出生于阿富汗东北部的塔哈尔省,这里与塔吉克斯坦接壤,是一个乌兹别克人、塔吉克人和普什图人混居的省份。
上世纪90年代中期,著名的塔吉克族“圣战”领袖马苏德曾在这里率领北方联盟,代表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与塔利班作战。不过,贾维德加入英军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民族背景。他说,自己当时“没想太多”,“那时喀布尔的工作不好找,我只是想有份工作而已”。
2010年1月,贾维德来到西南部赫尔曼德省的英军堡垒营(Camp Bastion)。他先作为仓库保管员工作了一段时间,然后在基地学习英语,通过考试后成为了一名达利语/普什图语—英语翻译。
贾维德说,自己在基地的工作主要是后勤保障——当时有大量阿富汗译员需要随联军前往拉什卡尔加前线协同作战,他的任务是给译员们安排、记录行程,保障军队物资和武器的运输,如果前线有译员休假或缺勤,他偶尔会去“顶班”几天。
阿富汗赫尔曼德省,贾维德·努尔(中)在英军基地工作时的照片。
2011年5月,随着“基地”组织头目本·拉登被美军击毙,美国与阿富汗政府制定了北约军队撤出的时间表。到了2014年,随着英美军队逐步撤离,赫尔曼德省的军事基地遣散了本地雇员,贾维德也失业了。
当时贾维德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,也想过离开阿富汗,但最终被家人劝服,“他们跟我说,你不能非法离开”。于是贾维德重新安顿下来,娶了老婆,搬回了位于塔哈尔省的父母家。
数次遭遇恐吓,背负巨大精神压力
在老家,贾维德平静地度过了两个半月。有一天,他结束了清真寺的周五祷告,回家途中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拦了下来,“他威胁我说,‘我认识你,你以前给外国人工作,你不是穆斯林。我要杀了你。’”
那是他第一次遭到死亡威胁。出于对人身安全的担忧,贾维德回家后立即收拾行李,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妻子回到喀布尔。随后,贾维德在北部的萨曼甘省找了一份建筑工地的工作,并在那里住了一年,之后再度回到喀布尔。
2018年12月的一个晚上,贾维德再次遇到了可怕的事情。“那晚我妻子生病了,我出门给她买药,回家路上,我被三个人拦了下来。他们拿枪指着我,不让我出声。其中一个人很眼熟,好像就是那个曾经在塔哈尔威胁我的人。”他回忆说,“他们要挟我,让我交出100万阿富汗尼(约合1.25万美元),我告诉他们我没钱,他们说‘你不是为外国军队工作吗?怎么会没钱?’可我实在交不出钱,他们就把我放了。我走的时候,他们不允许我回头看。”
事实上,自从英军缩编开始,阿富汗本地雇员常常遭遇此类威胁,英军为此在当地设置了“恐吓调查小组”(IIU)。根据英国政府官网信息,任何为英军服务过的阿富汗雇员遭遇恐吓后可以拨打热线求助——若恐吓程度“威胁生命”,英军将调查恐吓行为并为遭恐吓的雇员提供保护。
但贾维德说,在遇到那三个不明身份的人后,他给IIU打过电话,却未得到任何帮助,英国人只是让他“提供证据”——贾维德坦言,他没法提供“塔利班扬言要杀了自己的证据”。
随后一个月内,贾维德外出时两次遇到过可疑车辆,担忧之下只能报警。长期的威胁让贾维德和妻子背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,“我妻子总是抱怨,‘都是因为你,才让我也处于危险之中,你当初为什么要娶我?’我只好说,‘我要是知道(今天的生活)是这样,我肯定不会娶你!’”
2021年4月30日,阿富汗喀布尔,美国和北约部队的前阿富汗翻译们在市中心举行集会,反对其撤离之举。美军于5月1日开始从阿富汗撤离,北约驻阿富汗的部队同时撤离。
在喀布尔遭遇数次恐吓后,贾维德又一次带着妻儿回到了塔哈尔省。今年年初以来,阿富汗东北部战事日趋激烈,塔利班的游击战势不可挡,最终来到了他家的村口。贾维德一家人不得不匆忙逃往喀布尔,“我们离开以后,我叔叔告诉我,我家的房子被塔利班摧毁了,家里的一切都没了。”
三个月前申请庇护,至今未得到回复
据英国政府数据,截至2018年,英军在阿富汗得到过至少7000名当地雇员的协助,其中危险系数最高的是陪同作战和巡逻的口译员,这些人占到总人数的一半。
自2014年英军完成赫尔曼德省的作战任务并开启撤军后,英国向一些阿富汗译员发放了庇护签证——彼时的条款十分严格,需要2011年12月以来为英军服务至少一年以上才有资格申请。据英国《每日邮报》报道,按此标准,当时阿富汗的英军译员中,仅有三百分之一的人能获得签证。
今年4月,英国内政部推出“阿富汗重新安置和援助政策”(ARAP)。根据新规,无论是否在职,无论级别、工种和服务时长,只要被认为“生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”就能获得庇护。英国政府估计,将有超过3000名阿富汗译员和家属通过此项目前往英国。
5月底,英国国防大臣瓦莱斯宣布,他们意识到“西方联军的撤离加剧了阿富汗人遭受塔利班攻击的威胁”,因此将“加快”这项计划。内政大臣帕特尔则表示,这是一种“道德义务”。
尽管英国政府坚称,他们正在为受雇于英军的阿富汗人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,但英军的撤离政策正广受质疑。7月底,数十名前军方将领致信英国首相约翰逊,“强烈敦促”政府应重新考虑阿富汗翻译的移居申请。
与此同时,美国也在执行一项类似的“盟友避难行动”,据不完全统计,有约10万名阿富汗人有资格通过这项行动前往美国。截至7月中旬,已有2万名阿富汗人申请了美国的“特殊移民签证”(SIV)。7月底,第一批译员携家属飞抵美国华盛顿特区附近的李堡陆军基地,以完成他们的移民手续。
贾维德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向英国申请庇护签证,至今未能得到回应。他向《凤凰周刊》展示了他向“阿富汗本地雇员小组”发送的求助邮件,其中详细地列出了他的身份、雇佣信息、英军官员为他写的证明信和他所遇到的困难;而办公室的回复除了向他询问“证明文件”,就是让他转往线上系统申请。
2008年2月21日,阿富汗南部赫尔曼德省,哈里王子在翻译的帮助下与两名当地男子交谈。
贾维德说,自己线上申请了5次,依然没收到任何回复。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!”让他苦恼的是,如今妻子还在生病,两个孩子也意识到了其处境的艰难。“孩子们特别聪明。他们看我总是愁眉苦脸的,就会问,‘爸爸,你为什么不开心?你在这里不开心,我们能不能去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?’”贾维德无奈地说,“可是我能和他们说什么呢?”
过去一个月,1000多名阿富汗平民丧命
社交媒体上,不少名为“阿富汗译员”的账号开始发帖,呼吁美国和英国尽快接纳更多的阿富汗前雇员,贾维德也是其中一员。但无论名叫“美国翻译”“英国翻译”还是“加拿大翻译”,底下均应者寥寥。
贾维德认为,英国人可能觉得只有在战斗前线工作的译员才最危险,但事实上,和英军合作过的司机、工程师、技术人员,无一不面临着塔利班的威胁。
今年5月,前美军翻译、32岁的索海伊·帕尔迪斯从喀布尔驾车前往霍斯特省的路上遭遇塔利班武装人员。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(CNN)报道,目击当时情况的村民说,在塔利班的检查点前,索海伊驾驶的汽车突然加速、试图冲破阻拦,塔利班武装人员随即开枪射击。汽车失控后停了下来,索海伊被武装人员拖出车外,然后被残忍斩首。
一个月后,塔利班发声明称,“不会伤害曾与外国军队合作过的人员”。在被询问索海伊遇害事件时,塔利班发言人表示,他们正在确认细节,而且“有些事情不是被报道的那样”。
但这些前翻译们显然不会相信塔利班的话。索海伊生前的同事阿尤比说,“我们在这里几乎要窒息了,塔利班对我们丝毫不可能留情。”
贾维德说,在自己的家乡塔哈尔省,每天都有人被塔利班杀害。“就在一个月前,我远亲的一家人被塔利班杀害了,只有两位住在外地的年轻人幸免于难。得知亲人遇害消息的两兄弟悲愤得想要自杀。”他说,最后兄弟俩被其他亲戚劝住了,“他们说,不要为了‘不是人的东西’伤害到自己。”
“塔利班杀人手段十分残忍,他们根本不配做人。我不接受把他们称为人。”贾维德说。
联合国阿富汗援助团负责人、秘书长特别代表莱昂斯8月6日警告称,阿富汗战争已进入“更致命和更具破坏性的阶段”,塔利班过去一个月的攻势造成1000多名平民丧命。由于最近冲突加剧,40多万阿富汗人在国内流离失所,在6月,每周约有4万人逃往邻国。
据美国《长期战争杂志》统计,今年5月以来,阿富汗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截至7月,塔利班控制了该国398个县域中的54%。
当地时间8月10日晚,阿富汗北部巴达赫尚省议会成员穆贾达迪证实,塔利班攻占巴达赫尚省首府法扎巴德。这是塔利班五天内攻占的第9个省会城市。这意味着原本只在农村打“游击战”的塔利班开始将目标转向城市。半岛电视台称,这轮闪电攻势似乎击溃了阿富汗政府军。
随着塔利班以惊人速度在阿富汗全国各地发起凌厉攻势,不少前译员纷纷在社交媒体呼吁,所有同行都应该离开农村和小城市,到喀布尔避难。而在8月15日,当塔利班士兵进入喀布尔并占领了总统府,这意味着阿富汗政府的垮台,而塔利班即将重掌该国的控制权。
如今,贾维德密切关注着英国政府发布的每一条新政,希望其能尽快把他带离阿富汗。“我希望英国政府认真考虑每一个为你们服务过的阿富汗人,还有他们的家人。我想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,仅此而已。”他向《凤凰周刊》坦言,“我知道阿富汗不只我一个人有危险,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……无法想象接下来我要如何度过这一辈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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